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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意阑

步妖娆 著

其他类型连载

江南陆七,权倾半壁。从江北帅府的下堂弃妇,到独掌江南的女中枭雄。浮沉乱世,如画江山。梦里不知身是客,春意阑珊。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“你当初负心背义另婚他人时,不是口口声声告诉我,要把江山捧到我面前吗?如今不劳你大驾,这江山我亲自来取了!”文前重申一件事:《烟雨遥》的主基调不是言情,这部也不是,分类问题不是我选的。女主失败的婚姻只是一个引子,引出乱世的悲辛无常,以及那个年代女子的困苦。女主文,没有所谓男主,风花雪月戏份很少。

主角:陆照   更新:2023-03-28 14:40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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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陆照的其他类型小说《春意阑》,由网络作家“步妖娆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江南陆七,权倾半壁。从江北帅府的下堂弃妇,到独掌江南的女中枭雄。浮沉乱世,如画江山。梦里不知身是客,春意阑珊。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“你当初负心背义另婚他人时,不是口口声声告诉我,要把江山捧到我面前吗?如今不劳你大驾,这江山我亲自来取了!”文前重申一件事:《烟雨遥》的主基调不是言情,这部也不是,分类问题不是我选的。女主失败的婚姻只是一个引子,引出乱世的悲辛无常,以及那个年代女子的困苦。女主文,没有所谓男主,风花雪月戏份很少。

《春意阑》精彩片段

“号外,号外——江南陆氏大权旁落,陆七通电全国,宣布上台……”朔州街头熙熙攘攘,报童挥着报纸穿梭于人群中间,叫卖得格外起劲。

三日前,江南司令府风云突变,阖夜之间陆家大公子鹏举仓皇患病,接替他执掌权柄的,竟然是那位曾经艳动天下的陆七小姐。因这事太过惊世骇俗,是故几日过去,仍旧议论不断。

茶馆里,好事者们高谈阔论:“这江南真是有意思,美人当权,端的是旖旎风流啊!”

“哼!”座中有年长者闻言,不禁冷哼一声,“竟然放任一个女子出来作妖,简直胡来!”

另一人道:“若是放在江南,也不足为奇,别忘了当年可是出了一位敢跟陆司令离婚的三太太,恐怕江南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。”

年长者听罢更是不忿,拍案而起:“牝鸡司晨,乾坤颠倒,活该那陆家鸡犬不宁!”

有年轻的驳他:“这是什么话?连八旗子弟都成了旧时王谢,现在的女子早就跟往常不一样了,再想拿三从四德拘着她们不管用喽……”

众人便就着“三从四德”的引子争论起来,外头艳阳高悬,里面好不热闹。

今年的朔州,夏天来的格外早,连帅府门前的守卫,都有些受不起几日来的赤日炎炎,不免垂头耷耳。

帅府的议事厅,此时一派肃穆森然。

许昀来将面前的报纸看了又看,深锁的眉头良久不见舒展。报上的头版要闻,便是一连刊载了三日的《陆照代父履职致各省通电》。

“国务议会及各省报馆均鉴:萧墙衅起,长兄罹祸。今老父卧病,师兵无首,浩浩江南吾之故土,苍苍蒸民如我手足。照临危受命,代父履职。我虽女流,然守家卫土,责无旁贷。谨以奉闻,伫候眀教。陆照叩。”

江南陆七因着上台之故,舍弃了之前极婉转的闺字,匆忙将名改成了陆照。

这段要闻下面,还跟着一则时评,捉刀人是号称“新女性楷模”的陈佩帼:“瑶光主事,是江南之幸甚,昭示着女性思想的觉醒。”

寥寥几语,言近旨远。

在座者都是北军中的首脑人物,陈佩帼是谁,他们自然心中有数。这女人当年做陆擎天的三太太时,就不肯雌伏,因当选国务议会的参议而宇内皆知,后来更借着一场离婚风波闹得家喻户晓,她这些年在国际上也颇负名望。有陈佩帼一马当先站出来摇旗呐喊,也难怪那陆七敢理直气壮地由闺阁步入台前,大肆全国通电。

许昀来不住审视报纸内容,口中反复念着“瑶光”二字,心事沉沉。

北斗第七星名为瑶光,刚好对应了江南陆七的排行。她取这个作表字,用意自是昭然若揭。

已然天命之年的军师朱延林本是正襟危坐,闻言轻捋着胡须道:“第七瑶光星,乃是天关星之魂,主大明。天关星主天地机运,称天之上帝,好大的口气!不曾想,陆家还有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!”

座中参议闻言,也跟着附和:“朱先生所言极是,她陆七该不是以为,用了‘瑶光’作字,就真的江南王气应瑶光了吧?”

一时满堂哄笑,在场的军中要员们不约而同嘲讽起江南陆七头发长见识短来。

朱延林默了半晌,轻咳一声:“我劝诸位,不要轻敌大意。”

此言一出,方才还热闹百倍的会议室里,一下子鸦雀无声。朱延林继续说:“前阵子陆鹏举伙同那个叫玉山雄川的倭人窃取大权,我与诸位都拍手称快,擎等着他江南自乱其政,届时好坐收渔翁之利。可是怎样了?玉山雄川说是死于高丽女子之手,个中究竟,谁又知道?那陆七一上来便出其不意,稳住了局面。这样谋定后动的雷霆手段,实在不可小觑。”

“不错!”许昀来蓦地开腔,眼中锋芒尽显,“我们前前后后推波助澜了多年,才使得江南内讧,陆擎天被他儿子造了反。原本这江南已经是一盘死棋,谁能料到结局会是一个深闺女子上台,这陆照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独揽大权,还是有些能耐的,只不过……”

他话到一半,有意顿住,朱延林冁然而笑,精明的双目正对上许昀来,道:“大帅的意思是……哲妇倾城?”

在座众人仿若醍醐灌顶,一时都跟着频频颔首。

“江南的事暂且放一放,总归是他们的内务,就让他们自己先料理吧!”许昀来起身踱了几步,忽的站住脚,“倒是西川,恐怕沙振方快要压不住了。”

情报室主任柯玉农闻言,也侃侃而谈:“近日西川的线人接连发来快报,说黔州的苏国箴早就不满沙振方的霸道,大有兵戈相向之意。”

另一参议忙答言:“若柯主任这消息稳妥,那朱先生当年的徐图西川之计,便指日可待了。”

朱延林默了半晌,才沉声道:“自辛亥之后,西川的大小势力长年混战。当年锦江一役,沙振方赌上全部身家,才险胜滇南的胡同辉。前些年有沙振方坐镇,川滇几地着实安稳了一阵。只是,放虎归山终究后患无穷,自去年胡同辉殒命之后,他麾下的几支锐旅,都被苏国箴收入囊中。更何况,年初刚升任康川省长的袁明朗,还是苏国箴的亲家,韬光养晦多年,恐怕他早就按捺不住了。”

另一参议趁机接言:“只要西川那里再度乱起来,凭我们江北如今之势,鲸吞蚕食就都不在话下了。”

“好!”许昀来面上一派雄心万丈:“让人去拍封电报吧,长江沿岸的驻防先撤回来些。再有黔州、滇南几地的军饷,财政司压了三年,总不能老是哭穷不发,勉强先把前年的补过去,这出好戏才能继续往下唱。”

第二天,江北的全国通电一跃成了头条:“民生多艰,止戈休战。许昀来叩。”

短短数字,占尽先机。

一时各大报纸争先恐后为许昀来歌功颂德,纷纷赞北军是仁义之师。


江北的险恶用心,明眼人都看得清楚。大街小巷议论纷纷,唯独司令府那儿还不见动静。

晌午过后,风回云断雨初晴,逼仄的深巷尽头,藏着座雅致别院。

三进三出的大宅门内,掩映着风流与无常。

女子凭窗而立,望着廊外的芭蕉入了迷,即兴吟起来:“潇洒绿衣长,满身无限凉……”

“七小姐倒是好雅兴!”身后的男子放了茶碗,不禁揶揄道,“外头已经闹翻了天,你却在这里附庸风雅,要是传出去,不知他们要恼火成什么样?”

陆照长身玉立,兀自站在窗前,也不回头:“难得你还替我操着的心,倒是不枉那些人送了你个‘多情先锋’的雅号。”

男子自知落了下风,也不再回嘴,复又埋头喝起茶来。

陆照却不肯放过他,回转过身来,问他:“北地忽然宣布停战,一早前线传来快报,说对岸的沿江驻防竟然全撤下去了。要不你指点我一下,他们这么做,可是故布疑阵?”

男人摇着头,起身踱了几步,神色肃然许多:“以逸待劳,坐享其成。”

陆照眉头蹙起,不解道:“按你的意思,这仗我无论打不打,都占不到便宜了?”

对方见她着急,反倒不再提北地的事,只是自嘲:“在下已经从风而服,处江湖之远。军政之事,明日的会上幕僚们自会为钧座阐明利害,在下就不便再僭越妄论了。”

“好。”陆照不免冷笑一声,也就此打住,转而道:“这蕉园,住的可还习惯?”

男子停住脚下步子,哑然失笑:“偷安之人,哪里还敢恣逸讲究?但凭钧座安排就是。”

“你还真是识时务。”陆照笑着,走到他面前道,“你放心,我既然有言在先,定不会出尔反尔一直拘着你。只是现在风头还没过,多少双眼睛盯着呢,老头子那里也不是瞎的聋的,现在让你抛头露面,只怕节外生枝。等过了这段时日,我自然说到做到。”

男人不再多言,含糊应了一声,磊落青衫,转身消失在了屏风后面。

陆照敛起笑容,也出门去了。方才降了一阵急雨,青石板上还是水痕漉漉,她今天穿了一身笔挺西装,羊皮靴子蹬在地上发出清亮的“咯噔”响声,那步履沉稳,挺直的背影中透着坚毅。

谢池春在亭子里坐的百无聊赖,见她出来,便起身迎过去:“再等会儿天都要黑了,里头那位,不会是又抹邪火了吧?”

“没有。”陆照摇摇头,与她一起往前面去,“他不过是园子里困久了,疑心生暗鬼。你们也不要与他置气,终究是个文人性子,身上难免要带些书生意气。”

谢池春自然明白了言下之意,她们这一行人原是山中悍匪,当时情势所迫不得已才与陆照同仇敌忾。现陆照安排她们住在前院,无非是掩人耳目,对方真正要保全的,是蕉园中这个男人。

“我知道。”谢池春口里应着,与陆照绕过了月亮拱门,信口说起旁的,“听闻府上的五太太病得又重了?”

陆照点头:“自我爹中风之后,她那里就病恹恹的,辗转多时也不见得好。也是我疏忽了,没顾上她,昨个去看,早就憔悴清减到不成人形。管家那儿已经差人去给她娘家哥嫂送信了,好歹让他们见上一面吧!”

谢池春闻言,也跟着叹息两声,半晌忽的道:“坤生想必已经醒了,去瞧瞧吧!他这几个月吃得好睡得也好,个子又长了,前天奶妈子喂他,才看见嘴里在冒牙了。”

“真的?”从容如陆照,还是免不得喜形于色。

“这还能有假?不信等下你抱他的时候亲自看看。”谢池春见她面上已少了威严,反多了许些慈爱,心里亦是感慨,暗道哪怕她如今大权在握坐断江南,却总归还是身为人母,还是坤生的娘。

渐渐的日近黄昏,天暗下来,窗外芭蕉窗里灯。

陆照抱着儿子坐在床边,巧笑嫣嫣,那个令外人谈之色变的女罗刹,端久了金刚怒目的威严做派,此刻难免现出菩萨低眉的柔情。

婴孩在她怀里酣然入睡,陆照看在眼里,笑颜明媚。

雨霁云收后的夜色,高悬的朗月格外清明。她眸光微转,凝望窗外,婵娟入户美得凄凉,端详着偷来的浮生半晌宁静,陆照怔忡一霎,突然生出了恨意。

旧人旧事,历历在目,那人当时说的何等真切:“若似月轮终皎洁,不辞冰雪为卿热。”只可惜等闲变却故人心,情到浓处情转薄。

陆照冷笑一声,暗暗咬着银牙,恨恨赌誓:许昀来,你做梦都想得这万里江南,我偏不教你遂心如愿!

谁又猜的到,而今权倾半壁,与许昀来隔江对峙的陆照,便是他当年为雄心壮志所背弃的发妻,便是那个被世人唤作江珮儿的女子。许昀来自然也不知,那早该命丧九泉的江珮儿母子竟会逃出生天。

前尘旧事,如梦似幻。陆照苦笑着低垂双目,到底木已成舟往事不可追,现在她唯有拼尽全力博出个锦天绣地来,保全儿子安然成长,才不枉这一番波折。

直到天色全黑了,陆照才从天水巷里出来,坠子守得有些难耐,头贴在车窗上直打哈欠。

还是司机眼尖,见状忙唤一声:“小大姐,快别害困了,钧座出来了。”

坠子闻言,赶紧打起精神,下车去开门:“姑……”惊觉失言,忙又改口,“公子总算是出来了,这大半日的不知所踪,府里指不定急成什么样了。”

两人坐进车里,司机缓缓发动汽车,陆照这才道:“又不是兵临城下,急什么!前府有机要处、秘书处两方协办,后宅的事也有芝露斋、水华榭相互照看,不过半天而已,少了我他们还能疯魔不成?”

见陆照若有所思,坠子也不再多言。自打跟着对方回到陆家起,坠子就真正领略了这位的霹雳手段,她从心底里生出来畏惧之意。


转过天来,骄阳如火。

被视为南军机要之地的司令府小白楼,军车驶入络绎不绝。

会议室里济济一堂,陆照于主位上正襟危坐,偌大江南的军政要员位列长桌两侧。

良久,仍是肃然无声。

见众人都干挨着作壁上观,陆照只好打破局面:“江北的两份通电,报上已然登出来,诸位想必都看过了,不知有何高见?”

半晌鸦雀无声,一戴金丝眼镜斯文打扮的人率先开口:“两份通电,一则是许昀来退兵,不再与我江南对峙的声明,另一则是财政司拨军饷给西川的公开答电。看似风牛马不相及,实则是张双丝网,中有千千结。”

说话的人是陆照一手扶植起来的秘书处处长阮哲,两人间的情分,除却这一层提拔之谊,当更有一段被人津津乐道的前情佳话。谁不晓得阮哲是陆擎天钦定的女婿,差一点他就和七小姐结了百年之好。这般因缘自非常人可比,此时阮哲要第一个站出来响应陆照,自然理所应当。

他话还要说下去,这时机要处处长于本中忽接言道:“讨军饷讨军饷,每年的军饷,按理都应由中央财政司拨发下来,可不讨,这饷就发不下来。往年司令也要因这事费好些周折,如今江北与财政司沆瀣一气,他们显然要借军饷之事,让我们江南自乱阵脚。”

言下之意,陆照虽独霸江南,江北却断定她讨不到今年的军饷。军饷发不出,恐怕一场士兵哗变的大乱,也迫在眼前了。

话音落下,在座的人里好有几个倒吸起凉气来。

“谁让他许昀来娶了财政司长家的千金呢?”陆照左首边那人蓦地发声,面上是无可奈何,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。

卢耀宗的狼子野心,江南江北的人都心中有数,他没能如愿当上江南的联军副司令,早就拥兵自重。陆擎天一病,再没人制得住他,只怕时机一到此人倒戈反噬的事做得出来,现在说几句风凉话,也是他的作风。

卢耀宗只是信口一说过回嘴瘾,却不想这句话真如利镞般刺进了陆照心里。当年她逃婚离家,借着江珮儿的身份隐姓埋名,原道就此恩爱一世,谁料短短三载,那男人的薄幸就显现无疑。许昀来需要一个有财有势的岳家,襄助他的雄图霸业,偏偏江珮儿无法偿其所愿。

情报处长岳春山便在这时开了口:“苏国箴要再战西川,与沙镇方一决胜负是势在必行。眼下江北的主意,恐怕也打到了那里。一是借西川军饷之事给江南上眼药,二则,许昀来要借此令西川各方斗到筋疲力尽。消耗掉江南之后再收西川,便是许氏在打的如意算盘。”

“可气的是,咱们江南现在只有被他们牵着走的份儿!”坐陆照右首第二位的葛长发垂头丧气道,“咱们在这里做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,许昀来那小儿就能改变主意?”说着看向陆照,“侄女,当叔叔的在这里托个大,你爹病了,你那哥哥还不成器,照实说你也不容易。可这打仗的事,不是你一个女娃子做的了主的……”

葛长发正欲继续说下去,惊觉身边的赵霆杵了自己一把,又见卢耀宗看过来的眼光里忽明忽暗。陆照那里面上不显,眼色却煞是阴沉,葛长发再不识趣,也终究悻悻地住了嘴。

不防角落里,有个人蓦地出声:“养兵生息,筹军饷利民生,才是当务之急。还请钧座不要优柔寡断,早做定夺!”

循声看去,却是副生面孔,三十开外,剑眉虎目。

那人见状,索性自报家门:“标下余应龙,现于警备署辖下保卫团效力。”

陆照听罢也不说话,不着痕迹地看一眼卫戍总长方以宁,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收回来。

她这里不置可否,余应龙立时就有了几分窘态,不想阮哲也深以为然:“余团长所言极是,此时我们江南万不可意气用事!”

卢耀宗闻言,眼皮子登时动了一下,后一刻浑浊的目光复又抹去了神采。葛长发和赵霆见他仍是一言不发,也都有样学样。

旁人听罢,都频频点起头来。陆照瞧三大军长这副袖手在侧的模样,垂在桌下握成拳头的手又用力两分,终究压住了心底的不甘。

这场会议在长久的默然后不欢而散,陆照虽未即刻表态赞同休战,却也没有直言反对。

卢耀宗目送那抹戎装也盖不住单薄的身影走出门去,嘴角不由浮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幽冷笑意。

烈日当空,陆家的后宅,却是绿树阴浓夏日长,楼台倒影入池塘。陆照步履如飞地穿园过径,坠子紧紧跟在后面,一张脸热的绯红,边走边忙不迭地揩着汗。沿路的丫鬟婆子尽皆识趣,见陆照黑着脸从前头回来,纷纷埋下头去退避三丈。

余清涟和女儿正在爱莲池畔的风露亭中纳凉,远远望见这一主一仆过来,有意抬高了腔调:“手握大权的人就是不一样,走路都学起男人那套趾高气扬了!”

陆照听她有意挑衅,顿时止住步子。仆妇秀姑素知这位的心思难测,更何况她如今权势逼人,生怕闹出事来,忙近前几步来打圆场:“前头事务多,七姑娘难得清闲一阵,这夏日暑气重,燥热起来话里都难免有些火气。姑娘现在独当大事,可不好总是置气的。”

陆照并未出声,面色却是缓了许多,秀姑暗暗松口气,不想余清涟却不肯善罢甘休:“你说那么多作什么?她既然占了男人的位子,自然就有男人的度量,秀姑你即便不求情,她也是甩不下脸来为难我们的!”

“你去吧。”陆照面沉似水,只丢下这一句,便带着坠子拂袖而去。

秀姑仍是忐忑,折回亭子里正欲奉劝余清涟母女回水华榭,不想这二太太仍不愿息事宁人,竟赌气似的起身走到亭子边,刻意朝着陆照的方向大声道:“灶上风水轮流转,可莫要得意忘形,那位子你坐得,未尝我的锦颜坐不得!”

“太太!”秀姑急得喊了余清涟一声,只见那边陆照疾行的步子霎时停住,坠子反应不及,险些撞碰上去。

陆锦颜原本不以为意,却是在母亲话音落下那一瞬,恰恰与陆照利刃似的目光撞在一处。她抑不住地意乱心慌,周身头一遭渗出了寒意。

“娘!”陆锦颜杏目圆睁,有些恼怒母亲的口无遮拦,“你胡说什么?谁稀罕——”她凉凉地丢下这一句,也顾不得余清涟是何反应,带着丫头羡荷下了亭子,径直回所居的天姿馆去了。

陆照不动声色,转身看看坠子:“走吧。 ”


余清涟方才吃准了陆照不会落人口实为难自己,才成心拿话想激怒对方。那陆七强作镇定也好,气急败坏也罢,她才懒得关心。却是陆锦颜毫不掩饰的怪罪令她惆怅不已,暗暗埋怨起女儿不懂事来。

可这么些年的千恩万宠,陆锦颜的娇纵任性,何尝不是自己惯的。余清涟生一回闷气,无奈只得作罢。

直到二房的主仆几人都走远了,落错花径旁的假山石后才又显现出另一行人的身影。

为首的妇人粉面含春,一派自得。身旁婆子见了,连连恭维:“哎哟,这真是出好戏,到底是水华榭住着的,不着天不着地,自然晓不得天高地厚。”

“就你促狭!”妇人听罢,越发笑意深沉,“可不要小瞧了水华榭,当年我娘在时,也是花费好些功夫,才冠了她那一刹芳华的。”

左右随行的丫鬟婆子都是后宅的旧人,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玄机。当年郭家嫡女因门第高华而后来居上,取代了余清涟成为陆家大太太,自此两房争斗不休,连住处名字都要较个高下。余清涟因入府在前,早早住进了芙蕖环拥的水华榭,大太太郭氏风光盛嫁进来,住的却是尚未取名的新园子,名门贵女哪里肯放过这大做文章的机会?郭氏以居处遍栽牡丹为由,初时题名“冠华园”,一语双关,既要冠盖群芳,又要名冠水华榭之上,用意不可谓不刁钻。余清涟也不肯屈就,事事都要与郭氏为难,偌大宅院闹得乌烟瘴气,后来陆擎天实在被吵的心烦,才放下身段去哄郭氏,又亲自提笔将匾额改作“冠芳园”,一场脂粉争斗才算了结。

水流花落白驹过隙,即便郭氏已故,余清涟也还是一听到“冠华”二字就恼火非常。后宅里上上下下都吃透了二房的脾气,是以明里不提,背地里也少不得取笑玩味。

婆子转转眼珠,犹自谄笑:“还是大奶奶高明,水华榭若是发起怒来,恐要水漫三丈呢!届时,不知寿阳轩的低门窄户,可否经得住?”

黄氏柳眉一挑,满不在乎道:“她陆七经不经得住,干我芝露斋何事?横竖咱们住得高离得远,大爷那里虽处的偏些,却也碍不着谁惹不上麻烦……”

说到这里,黄氏蓦地想起此行的目的来,脚下步子快了起些,口中也郑重起来:“被她们一搅,险些忘了正事,快着点,给大爷送饭要紧。若是迟了让大爷吃上冷饭,一会儿都自己领嘴巴去!”

丫鬟婆子们听了,一个个噤若寒蝉,全都默默垂耳跟在黄氏身后。

陆鹏举落败后,本以为在劫难逃,不想陆照竟然网开一面,只是将其幽禁在后宅的偏僻院落里。那里每日有兵丁把守,陆鹏举无法外出行走,黄氏却是能进到里面送饭看望的。一朝失势,往日的鹰犬扈从,全都作鸟兽散,倒是向来不得待见的妻子,日日过来看望宽慰他,陆鹏举的脸色也日渐和悦许多。

芝露斋的丫鬟婆子见大爷大奶奶之间一下子亲近不少,都暗自欣喜因祸得福,也乐得巴结黄氏跟着她过来送饭。

却不想,这次竟一反常态。

里面碗碟粉碎声大得出奇,外头把守的兵丁并着候在门前的丫鬟婆子,听了皆是一震。

“好你个蠢妇,都什么时候了还只会扇阴风点鬼火?你是生怕陆七忘了,上赶着提个醒,好让她赶快动手是不是?”

“爷,我没有……”

黄氏委屈地直落泪,陆鹏举却不管三七二十一,气急败坏骂个不停。黄氏为了邀功,故意将方才风露亭那一幕说给陆鹏举听,言下之意要趁此时机兴风作浪,让陆照和二房不死不休。陆鹏举听了气个倒仰,以陆照的城府,岂会洞察不到这些雕虫小技?小妹的手段陆鹏举是深深领教过的,现在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,哪里再有勇气与去触她逆鳞。

一时屋内的叱骂声、哭诉声,与窗外的蝉鸣交错不绝,为这浓夏再添一番聒噪。

院里院外把守的兵丁,都是陆照亲自安排的,陆鹏举夫妻这出争吵戏,没多久就传到了寿阳轩里。

彼时她坐在廊庑下的湘妃椅上,听罢微微冷笑:“他这怂认得还真快,罢了,你们平日多盯着些就是了,黄氏若再去,也不必拦着。他们两个,还折腾不出大事来。”

那兵丁领命退下,陆照静静靠着椅背,怅然若失。柳嫂见她有些害困,便偷偷与坠子使个眼色,想劝她回房小憩。

坠子刚要上前,不防大门外多了个不速之客:“七姐姐,可教我把你逮着了!”

陆照闻声识人,睁开双目,唇边也漾起了笑意:“都来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,快进来坐。”

郭韬韬今日着了一身淡绿的西式长裙,衣袂飞扬,好不娇俏。陆照抬起眼眸看她,打趣起来:“女陶朱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?”

侍候在侧的吴嫂早已搬过凳子,郭韬韬落了座才道:“姐姐这谬赞,韬韬可受不起。谁不知陆瑶光不让须眉,扬女性志气,我不过是跟着沾了些光,哪里真敢受这一声‘女陶朱’呢?”

这话倒算实在,云萝郭氏因是陆鹏举舅家,他得势起郭家人都跟着一飞冲天。郭鸿俟只是陆鹏举的远房堂舅,生意庞大,膝下却只得郭韬韬一个独女继承家业,早引起了族中人眼红,若不是陆照出手帮扶一把,郭鸿俟这支恐怕早就摇落飘零了。因背靠陆照这棵大树,江南商界都不敢轻视这位郭小姐,再加上她经商方面本就天赋秉异,是以外人送了个“女陶朱”的雅号给郭韬韬。

“果然近墨者黑,也学会妄自菲薄了。”陆照利落地站起身来,背手立在廊下,“我说你受得起,你就受得起。”

郭韬韬最是精乖,闻言有意作出一副虔诚样子:“那韬韬只好敬谢不敏了!”

陆照听她故意粗声粗气的调子,不禁扑哧一笑,郭韬韬也跟着笑逐颜开:“出尽百宝,总算博你一笑。”说着起身凑到对方跟前,“我看姐姐面带愁容,想必——是在为上午的事发愁?”

“上午的事,你也知道了?”陆照侧头看向她,目光颇是平静。

郭韬韬毫不避讳,正对上那双锐利的眸子:“有人想让这消息传出来,自然,就无人不知了。”

陆照的目光顿时杳远起来,颊边的笑意凝结成冰,连腔调都是冷的:“那人,还真是机关算尽,想要我不得翻身。”

“他不过见风使舵而已。”郭韬韬说着,执起了陆照的手,“事在人为,姐姐不要太往心里去。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,韬韬都跟瑶光姐姐共同进退。”

“是么?”陆照转头看她,破颜微笑,“那陪我去外面走走吧,这宅子里乌压压的,闷的人心乱。”


时值七月,烁玉流金,街头巷尾的人影都稀疏很多。

庙街西南角的北秀理发厅里,修发师将明晃晃的剪刀停在半空许久,还是迟迟不敢动作。

“是我叫你剪的,怕个什么?”陆照端坐在那里,外人艳羡不来的姣好面容上,偏偏带着一副决绝之意。

及腰的长发倾泻而下,越发衬出镜中容颜柔媚清丽,她穿了一身笔挺的衬衫西裤,不时催促道,“再下不去手,我可翻脸了!”

阅人无数的修发师,一眼便看出面前这位并非等闲,虽然有些忐忑,还是听从她吩咐抬手剪了下去……

郭韬韬在一边瞧着,忽然问陆照:“府上又不是没有专门的修发匠,何必非要来外面?”

陆照眉眼含笑,有意瞥一眼镜中的修发师,沉声道:“便是借他们胆子,他们也未必敢动。”

修发师闻言,手里蓦地一抖,好在他定力不一般,才没有失手。郭韬韬见了,不由掩口偷笑起来。

纷扬的断发伴着剪刀的咔嚓声落在地上,镜中的美人也渐渐变成了俊后生。

半晌,陆照由座位上站起,轻轻掸了落在衣服上的发梢:“尽断三千烦恼丝,往后再不用戴帽子了,这样子爽利多了!”

她背着手站在那里,身量矮些却胜在挺拔傲岸。极短的发被打上发油,整齐地向后梳着,油亮光鲜,更显得天庭饱满,英气逼人。

“七……”郭韬韬走到她面前,上下打量,竟看得痴了,想叫姐姐又叫不出,嘴里凝滞起来。

“七什么?”陆照昂头一笑,如临风玉树,“叫七爷!”

郭韬韬不自觉地臊红了双颊,低眉走过去为她整理起领带来。

郭家的车子停在不远处的街尾,郭韬韬挽着陆照手臂出去,偶有行人路过,四下诧异的眼光一股脑儿地都投到了她们身上。陆照英姿勃气宇轩昂,路人见她昂首阔步走在街上,只觉风流倜傥,哪里辨得出雌雄来。

“七爷可有想去的地方?”坐进车里,郭韬韬有意逗趣道,“好容易出来一遭,我陪爷多逛逛可好?”

“好!”陆照笑着,信手捏她下巴一把,对那司机道,“去乍晴楼!”

烟波浩渺的百里清江之畔,乍晴楼临水修建,雕梁画栋磅礴而起,是南安城最负盛名的老派酒楼。

中午刚用完饭,忽的一个炸雷响起。乌云蔽日,外面的天光逐渐暗了下来。郭韬韬抬眼端详一阵楼外,想要开口劝她早点回去,陆照却意犹未尽:“既来之,则安之,你跟我去上面走走。”

郭韬韬默不作声,微微点头和她起了身。两人拾级而上,刚走到顶楼的风台,大雨便瓢泼而下。

楼外黑云翻墨,楼下白雨跳珠,陆照负手在房檐下站着,只听豆雨声急,中间夹带风声。

她怔怔看了江面好久,顿时有些唏嘘:“一觉年华春梦促,往事悠悠,百种寻思足。烟雨满楼山断续,人闲倚遍阑干曲。”

郭韬韬听出惆怅,眼眸一动:“姐姐,你看看江那边。”

陆照抬眼,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,却是烟雨溟蒙望眼迷,什么都看不清。郭韬韬又说:“沿着清江顺流上,百里外,就是秦淮河。”

“秦淮河……”陆照眼中光影忽明忽暗,沉吟半晌又冷冷叹口气,“六朝金粉付东流,莫非这江南,真的也要应了玉树歌残恨未休……”

“姐姐可知,秦淮河之于江北的意蕴何在?”

陆照不语,郭韬韬也不卖关子,又继续说下去:“人说秦淮是江南第一等的金粉繁华之地,酒地花天烟枪横扫,那里自古便是一座销金窟。世人只知掌控中央财权的孙家祖上是累世皇商,似乎还忘了,他们是靠两淮盐运发的家。几代下来,孙家财势遍布秦淮,现在有七成的烟馆妓寨都是他家幕后做东。中央财政连年赤字,许昀来想并吞四海,只倚傍财政司万不可能,他真正要收罗的,是孙家散布于江南的生意。毫不夸张的说,秦淮河畔那些源源不断的财富,才是真正能支撑北地扩充军力、存养生息的根本。”

哗啦啦的雨声忽缓忽急,时而惊雷轰鸣,却都不如郭韬韬这席话振聋发聩。

不知过了多久,雨势逐渐收住,陆照背着手踱了几步,忽然回过头来,“你说说看,江南豪绅,私下里种鸦片的又有多少?”

“这……”郭韬韬愣了一霎,有些艰难地答道,“若说旧式门庭,恐怕……十之七八……”

“十之七八,呵呵!”陆照蓦地冷笑出声,“从我记事起,老头子就年年都在禁烟,却不料,到头来,鸦片反而越禁越多,呵,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!”

她说的咬牙切齿,郭韬韬亦听得胆战心惊。

陆照看她一眼,神色愈发坦然:“辛亥之前,这事就积下重弊了,那时大清朝廷要养兵,国库却拿不出钱来,再有洋人也要趁机渔利捞财,便堂而皇之地教百姓都学会了抽鸦片。民脂民膏,便是这么榨出来的,及至新政府建立,群雄逐鹿,军饷更是首要的。这十几年来,老爷子虽说禁烟禁种,可一旦军费吃紧,恐怕首先要在这上头补缺口!我只道那孙家天生会敛财,不想他们还有秦淮河上的绝户计,借着我江南的地界,笼尽江南财富,到头来,再用大烟用女人消磨尽江南万千男儿意志,这才是兵不血刃,杀人诛心。”

郭韬韬登时语塞,迟疑了半天才道:“他们不如明抢算了!”

陆照眸意深沉:“他们已经在抢了。”

“姐姐说起这个,莫不是要雷霆手段,强行禁烟?”

“怎么问起这个?”陆照目中敛起一抹精光,语气不着喜怒,“我只是一说罢了,你不要往心里去,现在千头万绪,哪有工夫来计较这些?放心——你这样能干,若哪天我真要做这事,便指派你做先锋,如何?”

郭韬韬呼吸一滞,紧接着便觉右眼皮突突乱跳。若真到了那一步,只怕她一家真要成为江南豪门的众矢之的了。

见她脸色犹带惊愕,陆照倏地笑起,面上也如冰皮始解,波光乍明:“不过和你开个玩笑,怎的还当真了?”

玩味的语气,和着云淡风轻的笑,郭韬韬不禁视线模糊起来,她不知自己方才看到的哪一张面孔才是真切的。

看郭韬韬意兴阑珊,陆照也不再说下去,抬眼望一阵楼外水汽氤氲,柔声道:“雨停了,我们回去吧!”

说完转身下楼去了,郭韬韬恍然回神,惊魂未定地跟在陆照身后往楼下走。


回到陆家时,已是日暮晚炊,各房屋顶都是青烟四起。

陆照一踏进后宅,阖府的下人便都惊住。

她也懒得计较旁人诧异的眼神,阔步流星地往松风堂方向去,直到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形远了,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婆子们才稍稍喘匀些:“哎哟哟,竟然肆无忌惮地将头发剪了,恐怕往后这家里更是拘她不住了。”

有年纪小的丫头凝视那身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,眼底的艳羡之意一时没有收住,脆生生道:“咱们七姑娘可真是了不起,外面报纸上说的男装丽人,想来便是这回事吧!”

管事婆子刚好是二房的人,听罢一眼横过去:“你好大的志气!”

那丫头霎时打个冷战,讪讪闭了嘴。

松风堂青瓦高墙,比之别的院落,平添威仪之势。因才下过雨的缘故,刚进院子,一股子闷热气息便扑面而来。

陆擎天卧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瞑目养神,留声机里的南曲咿咿呀呀,唱的是萨都剌的《满江红》:空怅望,山川形胜,已非畴昔……

陆照负手立在门边,等到一曲终了,才迈步进门:“爹爹真是好兴致!”

陆擎天早察觉出是她来了,原本浑不在意,却在睁开眼瞧过去的一瞬,勃然大怒:“好你个混账!”

侍立在一旁的仆人见状,旁若无事地关掉了留声机,侧着身子退出门去。

陆照知道父亲大概因为自己今日的扮相生了气,心里却想着别的,并不以为意。她手插在裤袋里,落了座侧侧过身子,冲陆擎天轻声道:“我有些事,要与爹爹商量。”

“滚!”不料陆擎天怒意更重,信手抄起面前的茶碗掷了过去,口中恨恨:“平白的别的不学,偏要弄一副不男不女的洋相出,老子今天索性清理了门户!”

幸亏她反应快,一偏头将将躲过飞来之物。极上乘的西洋骨瓷,砸在墙上撞个粉碎,茶碗里尚是滚热的茶水溅了陆照一身。她不得已站起身来,强压着火气夺门而出。陆擎天却没有要罢休的意思,见她要走,又刻意抬高了嗓门:“这大权不是谁都能揽的,没那个本事,便尽早让开那个位子!才吃了这丁点绊子就丧着脸来给老子添晦气,连你大哥那半分志气都不如,饭桶!”

陆照身形顿了片刻后,站定的脚步才又迈出。

不到掌灯时分,满宅子里便都知道,七小姐去了松风堂不到一刻钟,便铁青着脸被老爷子骂了出来。各房听到这事时反应不一,却都打定了袖起手来看好戏的主意。

夜幕低垂,城北的卢公馆,恰是笙歌院落,灯火楼台。

富丽堂皇的大厅里,红酒雅乐间交汇着绅士名媛,一场宾朋满座的名门夜宴不过刚刚开始。

舞池中央,红男绿女翩翩起舞,昏暗灯光伴着靡靡之音,纸醉金迷穷奢极侈。

里间,几家太太支了桌子正在打麻将,边摸着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:“噢哟,今年可委屈四小姐了,往回哪次生日宴这么寒酸过。”

主位上的卢太太听罢不甚在意道:“小孩子家家的,做生日不过是热闹热闹,哪来那么多排场讲究的。”

一旁帮着看牌的卢家三姨太却满是不忿:“大姐这话我可不爱听了,咱们四姑娘都十七了,转眼就该谈婚论嫁,还能在家里做几回生?好好的事偏让那不识趣的搅了,真是气人!”

众人心照不宣,三姨太口中“那不识趣的”,正是陆照。有人听了不禁掩了口,声音也刻意压低:“哎呀,三姨太可慎言,万一这话传出去,那位,可是会翻脸不认人的……”

在座的都是卢耀宗亲信党羽家的女眷,大都跋扈惯了,当即有人啐道:“呸,怕个什么!一个黄毛丫头,还真能翻了天?只是爷们儿们还没发威,才让她得意几天!”

邻桌另一人也附和:“就是,她无非也是倚仗着些爷们儿逞强罢了,已经死了一个,不知活着这个还能为她遮风挡雨到几时……话说回来,今晚我们是来为四小姐庆生的,怎地她还能抓我们个结党营私?”

卢太太不禁蹙了下眉,面上却是无澜:“女公子自有她的作为,我们与她各自相安,总归是谁也碍不着谁。那些闲言碎语,还是少说些的好。”

众女眷纷纷住了嘴,都是玲珑八面的主儿,一时便说起了别的:“可说是,哎呀,差点将寿星忘了,四小姐正当妙龄,可有中意的女婿人选没有?”

三姨太适时插言:“咱家四小姐当然是眼光独到了,只是老爷一向疼她,也不是谁都做得乘龙婿的。”她说着,眼光向外间望去,大厅里灯光璀璨,一袭盛装的卢四小姐被簇拥着,群星环月,光华独揽。

这屋里都是聪明人,立时就领会出了三姨太的言外之意,有人因此说道:“卢军长的掌上明珠,当是人中龙凤才配得起,岂是一般凡夫俗子可以肖想的?”

三姨太听后笑靥如花,娇媚的声音沁人心醉:“郭太太说的是,我们老爷龙骧虎步,想来过不了多久,你就要改口了!”

卢太太面沉似水,不着痕迹地的睨了一眼身侧的三姨太,只见对方面带春花韶华盛极。她仿若什么也没瞧见,收回神色,抬手抓了一张牌,檀口轻声:“自摸。”

楼上,男人们凑在一处,更是直言无忌。

郭鸿仞冷笑道:“听闻上午的军事会议上,陆七已然骑虎难下,看来用不了多久,那把火就要烧到她身上了。”

“欲速则不达,郭老爷未免太心急了!”卢耀宗的副官卫博中接言道,“军座向来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不然,岂能不费吹灰之力就除了杨汝盛?”

郭鸿仞听罢立时周身一震,当日若不是陆鹏举篡权幽禁了亲父,恐怕那杨汝盛早就娶了陆锦颜主宰江南。据说杨汝盛后来一眼恋上了陆七,陆鹏举倒台当晚,那没出息的为女人挡枪,接着便做了牡丹花下的风流鬼。消息传到他们郭家,一门老少尽皆不齿:这样的诳语,不过愚弄下外头的小民罢了,他们最明白不过,陆家人惯会使的伎俩,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。

却不道,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不知弹丸在其下也。郭鸿仞心中不免窃喜,暗笑其余的族兄族弟实在目光短浅,无论是陆鹏举还是陆七,都不过银样镴枪头,如何能够跟树大根深的卢耀宗相提并论?


“卫副官所言极是!”郭鸿仞一拱手,转而又朝卢耀宗表忠心,“当年多亏卫副官引荐,才让郭某有幸为军座效力。这些年您二位的暗中帮衬,郭某全都铭记五内,军座放心,郭某定当结草衔环,以报恩德。”

卢耀宗闻言放声大笑:“郭兄这就言重了,自家兄弟,客气什么?”

接着卢耀宗的幕僚开了口:“就在傍晚,陆氏父女再生嫌隙,我们军座算无遗策,陆家早就不足挂齿。在下多句嘴,旁的事,轻易是劳驾不起您郭老爷的,只消保证那百亩良田无恙,军座便高枕无忧了。”

郭鸿仞会意,微微一躬身:“这个先生放心,郭某必不令诸位失望!”

“好,就冲郭兄这份担当,我也要敬你一杯!”卢耀宗说到尽兴处,遥举着高脚玻璃杯,仰脖一饮而尽……

卢公馆的华堂夜宴,第二天一早就传到了陆照耳朵里。办公室里窗明几净,她负手立在阳台上往远处看,不着喜怒。

忽听门外有人说话:“我这里不请自来,可有叨扰到瑶光?”

陆照蓦地回过神,脸上也清朗起来:“姨……”话到一半又蓦地改了口,“先生这是从哪儿来的?”

陈佩帼见她改了男装打扮,也不奇怪,和颜悦色道:“从你的烦恼处来!”说着端然落座,又道,“平白的怎么拘谨起来了,你却真是个有心人!”她面上这样说,心里不免又对陆照青眼了几分。按理陆家儿女都应叫陈佩帼一声“三娘”,可说到底她与陆擎天的婚姻已经解除了十几年,因此先前陆照是跟着家中二嫂一起喊她“姨母”的,终究今时不同往日,这一句“先生”,的确是叫到了陈佩帼心坎里。

陆照并不急着开口,注视着陈佩帼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身来。

“我刚才去松风堂看了你爹,昨天的事我都晓得了,你们父女不该因这个置气。”

“您不知道!”陆照语气淡淡的,眉头却不知不觉地皱了,“他二话不说,劈头盖脸就是刁难,我还能怎样?”

“你呀……”陈佩帼眼中是殷切蔼然,“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大动肝火?”不待陆照说什么,她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份有些泛黄报纸,“你自己看,像不像她?”

陆照信手接了,只一眼就惊愕不言。版面的最显眼处,刊着一张照片,那人手拄军刀,也是一袭男装,锦帽貂裘,短发俊逸。单看模样,跟陆照竟有八九分相似,只是细看时,眉眼间又短了两分精致。

这便是那枪下做鬼的倭人玉山雄川口中的“川岛总司令”,是那些八旗遗老遗少口中的“十四格格”,更是她的亲姨母。
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陆照的脸色有些许难看,不禁哂笑起来,“先前无论谁说起我与她的这层血缘,我都是将信将疑的,到如今铁证如山,却是抵赖不得了。”

陈佩帼便又坐的近些,轻拍下陆照肩膀:“你是你,她是她,那话怎么说来着——汉贼不两立,王业不偏安。你爹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才说的那些话,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
“我省得。”

“好。”陈佩帼也不绕弯子,直截了当道,“我过来,一则是帮你们父女化解冲突,第二件,便是军费的事。眼下这一笔,虽则有些麻烦,但你四哥还有他岳父家也是帮得上手的。之前我与你父亲会面,把要在江南九地兴办的工厂、学校的一应事宜都落于纸上,只是,现在一切还都在筹备中,就算是要收税,至少也要开春后。军费,可是拖不到那时候的……”

陆照太阳穴一跳,眼底的零星笑意霎时结成了冰,陈佩帼却说的入神:“这偌大江南的军需,自不是寻常人家一丁半点的,几百万的真金白银,个中艰辛,瑶光你该晓得。你四哥的工厂,每年要缴四成工商税,这是你爹先前定下的,想来若不是顾及骨肉之情,他恐怕更不留情面。”

“依先生的意思,应该……到几成税才合适?”

陈佩帼从容的比出三根手指:“这并非是我的意思,抑或你哥哥的意思。”

陆照看在眼里,心中已是霜天鹤唳,陡然生冷。

“国事面前无私情,关起门来,我们是你至亲之人,可在外,你四哥肩上还有江南商会的担子。非是亲兄妹明算账,实在是大局当前,商人们也要存活生息。你我都省得,情分难为。”

“先生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,容我想想……再议。”她颦眉蹙頞,一时陷入沉思,竟不知过了多久。

陈佩帼看她面露难色也不多说,默声离去,屋子里又余她一人只影徘徊。好在这几日没有重要会议开,日常的例会都由秘书处主持,也乐得躲个清净。

都说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她这才算体会到了什么是无利不起早。

一直坐到中午,阮哲的叩门声才使陆照恍然一惊。

“看来钧座又犯了难?”对方面带春风地走进来,从容落座,好整以暇地看着她。

陆照这才省然,凤目潋滟,直盯着阮哲:“你又知道了?”

阮哲见状,也不再嬉笑,肃一肃面容道:“陈先生向来落叶知秋,她此行司令府的目的,谁又真是笨伯?”

陆照“嗯”了一声,半晌才说:“三成工商税。”

“不知钧座意下如何?”阮哲正对上陆照的目光,金丝眼镜后的一双墨瞳,深邃难测。

她并不作答,扬眉问:“你觉得呢?”

阮哲轻笑:“四公子离江南商会主席的位子,仅一步之遥。此时,是该力做表率。”

“商人重利,他出此下策,也不足为奇。”

“是呢!”阮哲语气凉凉,漫不经心,“谁不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?有陆家四爷这棵大树遮阴,试问几个商人不会趋之若鹜。如今箭在弦上,钧座是允还是不允?

“我倒是想不答应,只是军需这事你比我清楚,火烧眉毛!”

“若是应了,不知往后,江南是不用该姓陈了。”

陆照听到这里眸色蓦地一阴,沉声道:“阮南贤,你不要太过分!”

阮哲却不以为意,反是笑意更甚:“标下不过是给钧座提个醒,要知道,她可不是什么圣人门徒。”


“你还真会为我着想!”陆照说的不经意,转而又问,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,你总得给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吧!”

阮哲目光如炬:“标下的确有一番设想,不知钧座下不下得去手。”

陆照眼波微动:“你先说出来听听,我才知道好不好下手。”

“那标下就直言不讳了。”阮哲声音低沉道,“都说江南自古富庶,可钧座心里该有数,这富,是富在豪绅,并非富在百姓。自打辛亥以后,你方唱罢我登场,穷兵黩武连年征战,民间早就十田九荒,可每年以各种名目征上去的赋税仍旧有增无减,将军百战,到头来,输赢都是百姓苦啊!”

“你想说什么?”陆照起身,径直走去落地窗前,负手而立,眺望远处。

阮哲抬眼打量她的背影,想起往日陆擎天想事时,也会这样立在窗前,然后闷头抽一锅烟。如今换了她,虽是意气风发,却难掩形单影只。

他思忖片刻,又说:“江北有孙家有财政司同气连枝,他们不缺钱,也不怕打仗。既然他许昀来的主意打到了西川,我们便说说西川,多年来大小势力纷争不断,那种形势下沙镇方还能主政西川多年。他凭的是什么?还不是税收?沙镇方这些年横征暴敛,西川的税已经收到了七十年之后,如今那边怨声载道,苏国箴必然要借着这事发难,好再起干戈。管百姓要钱养兵,已经行不通了。为今之计,只有……”

阮哲四下环顾几番,压低了声音道:“江南豪门,几世几年,剽掠其人。田地在豪门手里,佃农也在他们手里,田税地税收不上来,光指着工商税养兵,榱崩栋折只在早晚。”

陆照转过身来,清亮的眸子里目光如电,似要将他洞穿:“说下去。”

“钧座初掌大局,这个时候,谁也摸不清你究竟要做什么,因此江北才会拿军费的事给你上眼药。江北在观望,江南也在观望,唯独钧座你,不能再等。不如就趁谁也不敢动的时候,杀他个措手不及,革了豪门的命,还地于民。这样既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,又赢了民心。只要这个威一立起来,往后,又何愁养不起兵?”

“这个主意,是阮处长自己想出来的,还是,有其余人也参谋其中了?”

阮哲许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,一时舌桥不下,便听陆照幽幽地道:“士绅豪商,看来都是想就这个这个机会大显身手呢!”阮哲本来不觉什么,此时听罢,背后不禁就涌出些寒意,一时口齿嗫嚅着,更是无从接言。

陆照看在眼底,笑意嫣然:“怎么不说话?”

阮哲正颜正色:“标下志虑忠纯,只是出于为钧座考量,才有此谋算。”

陆照笑颜更甚:“我可有说你不是在为我打算?你若真是个心怀诡计的,那当初老头子选你时,我就想法子搪塞过去了。不过话说回来,有些事,也并非无迹可循。”

“钧座,这话又是何意?”阮哲顿时无辜起来,“标下可是从始至终,都听从钧座安排,未曾有半点逆鳞。莫非,这也不对?”

“你的意思,对与不对,我都没有立场说,是也不是?”她眸光灼灼,似乎一眼看到阮哲心底,“你本是司令的机要秘书,却暗中与我勾连。你就算对不住所有人,却唯独对得起我?”

“钧座言重了!”阮哲毫不示弱,正对上她的目光,“是钧座风华倾世,在下诚心折服,哪是一句‘勾连’可以比拟的?”

“旁人避之不及,独你甘之如饴。有时我真就想当然的以为,不是我威逼利诱,是你甘愿与我为伍的。只是可笑那了杨汝盛,白白被逼到痴心的份儿上,担着个虚名。”

杨汝盛当时手握重兵,被陆照逼到不得不就范交权与她,这事,阮哲心里是知道的。之所以知道,并非他这个秘书处处长一职多么手眼通天耳听八方,而是陆照有意让他听到风声。

“士为知己者死,我以为,一路来肝胆相照,钧座是懂我的。”

“嗯。”陆照颔首,眉间暗藏深意:“我自然懂,不然,你又岂会步步高升。”

阮哲却摇头:“可是标下,却不懂了。”

陆照没有立时答他,背起手来踱了数步,又转头道:“旁人都是不懂装懂,偏偏你,装作不懂。你要真是不懂,那与玉静一又有何两样?”

猝然听到玉静一这个名字,阮哲心思电转,眼前甜歌皇后“玉美人”的风姿一闪而过。他知陆照必有用意,便也不再打哑谜,吃惊道:“钧座越说,标下越糊涂了。那高丽女子不是死了,莫非当初,钧座也有意让我步她后尘……”

“是么,我看你是难得糊涂。”陆照冷冷扫他一眼,轻声道:“谁跟你说她死了?真要让她死那么痛快,我也不必筹谋良久才动手了。”

“呃,她真的没死?”阮哲故作错愕:“钧座不动声色留她性命,难道她……还有用处?”

“有没有,你不妨跟我去看看。”陆照说着,已经顺手拿了桌上的军帽戴好,背手出了办公室。

阮哲一路跟在她身侧,两人越往前走,方位越隐蔽,兵力把守也越森严。阮哲进司令府任职三年,以前只听说过前府设有暗牢,这还是第一次真正靠近。

守卫见是他们,连连军礼致敬。

两人跨进牢门,一阵阴冷湿气袭面而来,陆照略皱下眉,转而问那引路的守卫:“彭署长在里面?”

“是,大早上就来了,一上午都在。”

说话间,就见警察署长彭兆坤风风火火地从牢房深处走出,面上还挂着喜色:“哎哟,钧座怎么来了?”

陆照不动声色,瞥一眼里面,问他:“瞧你笑得脸上都装不下了,怎么,她说了?”

彭兆坤连连点头:“是,说了说了,我这正要去跟钧座汇报呢,您就来了!”

“走吧,我进去看看她。”陆照双手抄在裤袋里,步态从容地往里面走,阮哲和彭兆坤相视一眼,也跟了上去。


牢房里,玉静一形神憔悴,早不复当日神韵。她四肢尽上镣铐,行动不得自由,已是求生无路求死无门。

那夜本是玉山雄川和陆照订婚的日子,不想陆照竟以自己作香饵,为陆鹏举布下弥天大局。玉山雄川被打穿了五脏六腑,立时做了枪下亡魂,玉静一身中数枪,却是枪枪避开要害,虽伤筋动骨,却无伤性命。

她与玉山雄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,出身天皇近族,本该坐享富贵。家族却教导他们为国奉献,于是他们辗转来到中国,在关东军的驻地效力,她的哥哥听从川岛司令部署,直抵江南多方斡旋,她则伪装成高丽贵族,委身做了陆鹏举藏在金屋之中的娇娃。这一路步步惊心,终究功败垂成,她从来没想过,自己会沦为川岛芳子与其甥女生死博弈间的落败弃子。

陆照站在牢房外,看着里面柴草中躺着的玉静一嗤嗤喘着粗气,俨然一具行尸走肉。她面容平静的出奇,一旁的阮哲竟有些不忍直视,微微侧目与彭兆坤,像是在问他,如何下去手的。

彭兆坤别过眼去,只当看不见阮哲复杂的眼神,也看不见玉静一的凄惨模样。

刚开始玉静一抵死不招,彭兆坤硬着头皮去跟陆照交差:“再凶悍的犯人标下都见过,也不像常人一般乱生怜悯,可钧座要标下去逼供一个弱女子,标下当真……狠不下心。”

陆照听罢,并无怒色,反是温声对他道:“你看她像个弱女子,她就真是个弱女子?我没记错的话,彭署长是旅顺生人吧!我不妨告诉你,她是倭人。甲午之后,旅顺岛上铁蹄横行,妇孺老幼,冤魂无数,听说彭署长当年也是死里逃生,四十年来家国,泣血之恨,可还记得?你看她艳质娇格,你下不去手,他们作恶累累时,又何曾有过迟疑?”

一席话,将彭兆坤心底的愤怒彻底激起。他不惜背上酷吏之名,对玉静一施以严刑,不想那女人却是嘴硬,彭兆坤恨得牙痒,直到用上了前清酷刑,这才将对方死咬的牙关撬开。

开锁的声音使得玉静一打个冷颤,她察觉出又有人来了,本来懒得在意,却听那轻巧的脚步声距自己越来越近,玉静一这才微微睁开眼,吃力地支起身子倚到墙边,见陆照目不转睛盯着自己,不禁讪笑起来:“七小姐得了势,终于忍不住跑来耀武扬威了?”

陆照负手立着,居高临下:“我有几句话要问你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玉静一笑得凄惶:“该说的我全都在供词里说了,怎么,你还不甘心?”

对方不睬她,朝门边摆摆手,示意外面等候的人出去。彭兆坤本想开口劝阻,却被阮哲一个眼神止住,陆照看他两人间的眉眼官司,不免好笑:“你们去外面候着,她已是阶下之囚,耍不出什么花样。”

等脚步声远了,陆照才问:“供状我方才看了大概,你须告诉我,川岛芳子是几时开始布局的?”

不容置喙的口吻,令玉静一恍觉受了奇耻大辱,往日里,她哪里瞧得上对方呢!陆照倒是兴致颇好,见她不答,反而笑了起来:“你是越来越有趣了!当时自诩高明,终究还是身陷囹圄。好好问你不说,偏要逞强,却仍旧熬刑不过和盘托出。你既然不想说,那我也不强求,不妨……明日我就昭告天下,告诉世人,所谓身负国仇的高丽烈女,不过是倭人李代桃僵。倭人为谋我江南,不惜使出桃色谍影的胭粉之计,天皇引以为傲的玉山世家,是何等的下作!”

她字字铿锵,玉静一没来由地遍体生寒,见陆照转身要走,这才开口:“等等……”

陆照缓缓顿住脚步,俯身瞧她:“肯说了?”

玉静一目光闪烁,有意躲避着对方的眼眸。她往常自负容色,又自恃才智,其余女子在她眼中不过是架上的精巧瓷瓶,华而无用。可今时今日,陆照容光焕发,自己又是何等的凄凉黯淡?彭兆坤为防止她自尽,连她一口贝齿都拔个精光,她每每开口,都觉得自己与白发老妪毫无二致。这样的境地,又有何气势再直面陆照的无双锋芒?

“我若全都告诉你,你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?”

“可以!”听陆照答应的很是干脆,玉静一神色古怪起来,她唇角扯出抹苦涩的笑意,“这么痛快,就不担心,我的要求你满足不了么?”

陆照玩味笑道:“你自己都说是‘请求’了,莫非,你以为出格的条件真会让我难堪?”

“是,我没得选。”玉静一别过脸去,不再看她,口中含糊道:“其实,从你与许昀来出双入对起,她便已打定主意……”

陆照沉思一瞬,才恍然大悟,玉静一口中的“她”,是川岛芳子。

“你是不是想问,我怎么知道这么详细?因为,陆鹏举并不是的我要接近的最初人选,许昀来才是……”玉静一眼神飘忽,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,“那时,还没有什么落魄的高丽玉姓女子,有的,是一个身世飘零又有托国之富的八旗遗后。可是我们准备好一切,正要接近许昀来,却突然冒出一个女校学生出来。按原本的布置,直接让江珮儿凭空消失并非难事,可你的相貌救了你,也害了你。她和你母亲虽然素未谋面,却改变不了嫡亲姊妹的事实,她手里,有一张你母亲待字闺中时的相片。你跟那相片上的脸,实在太像!她一早就心中有数,江南江北的倾国双姝,都是你罢了。”

“所以你们改变了计划,并没有对江珮儿痛下杀手?”

“是……”玉静一眼睛动了动,继续说下去:“北固山劫杀,是我们给许昀来设的一计,并非要赶尽杀绝。原打算把许昀来逼上绝路,再由我去演一出生死相救,不想反而促成了你们的好事。”

“怪不得……”陆照口中喃喃,一时如梦初醒:“后来许昀来说主犯跑了,江北查到的所有蛛丝马迹,指向都是江南。我爹虽然心思狠辣,可行事也算磊落,行刺暗杀的手段他还是不稀罕做的!”

“我想她也曾动过恻隐之心,可偏偏你嫁的是许昀来,这浑水,说起来也是你自己非要趟的!”

“所以,她就坐守关东,又让人暗中在江南江北煽风点火,令南北局势剑拔弩张,逼着许昀来联姻另娶?”

“她说的不错,你果真聪明。”

陆照冷笑起来:“真要聪明,还会被你们算计?”

“人非神明,谁能只得不失?她正是看中了你的聪明,才在江南多方布局,若你没那么通达,恐怕江南早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。只是,谁也没料到,原本天衣无缝的计策,还是被你识破。”

“你供词里所说的东兴楼,她布置了多久?”

“我来江南前就在安排了,大概三四年了吧。”

“好!”陆照说着,施然起身,“现在可以讲了,你想向我求什么?”

玉静一目光坚定:“但求速死。你想知道的我全部如实相告,我只求死的体面一些,不再令家族蒙羞。”

“你会得偿所愿,不过不是现在。”

那军靴的声音渐行渐远,玉静一听着听着,身子又徐徐软下去,脸枕在枯草上慢慢阖了眼。

暗牢外天光正好,陆照跨出门来,忙伸手挡住刺目的光芒:“彭署长,火速召集你手下军警,我们去东兴楼!”

彭兆坤未料到她会没来由地说这样一句,愣了一霎才反应过来,忙行个军礼:“得令!”

东兴楼建在南安最为繁华的华星路上,与那有名的大都会舞厅不过隔了一条街,世人只知津门的东兴楼宇内驰名,实则江南这座也不遑多让。更何况现下风气开化,因此不只达官显贵、富商巨贾,乃至很多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、摩登女郎,也是这里的常客。

气派华贵的东兴楼,俨然成了江南腹地首屈一指的社交场。时人谁又想得到,这不过是川岛芳子费尽心机摆出的又一金粉迷局。

马路上人声鼎沸,汽车在街角缓缓停稳,一年轻小厮下来将车门拉开,便见里面走出个西装革履的贵气公子。那公子个子不高却胜在身姿挺拔,双手抄进裤兜站在那里,已是不怒自威,油亮的大背头上发丝不乱,鼻梁上一架二饼眼镜遮住大半张脸,让人看不仔细面容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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