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鹿鸣瞪了他一眼，喝道：“闭住你的狗嘴！
再叫唤，老子把你狗卵子挤出来？”
王连当立马哑巴，几个人把马奋滔抬上自行车后架，推着灰溜溜跑掉。
游鹿鸣知道祸事来临，但事己至此，由他去吧。
擦擦嘴巴，跨上车回家去了。
快到家的时候，游鹿鸣怕父母看到脸上有血迹，特地跑到小河沟里洗了把脸。
家里己经掌灯，父亲游志高站在院子里，问他为啥这么晚才回来。
“我值日打扫卫生来着。”
游鹿鸣小声回答。
“快回屋吃饭吧。”
家里人都吃过了，弟弟游勇和妹妹游春跑过来，围着他。
游勇十二岁，游春十五了。
他们都一个星期没看到哥哥，上来抱着他的胳膊。
游鹿鸣在书包里摸了半天，连块糖都没摸出来，只好用手摩挲着弟弟妹妹的头。
母亲鹿玉霜从锅里拿出两个棒子面饽饽来。
“还没凉，快吃吧。”
煤油灯底下，鹿玉霜发现他脸上有伤，吃惊地问他怎么了。
“没事，同学疯闹，把桌板甩我脸上，不碍事的。”
游春和游勇两个眼睛盯在窝头上，游鹿鸣就猜出他们一定没吃饱。
他拿出其中一个掰开给两人一人一半，游春首摇头：“哥我吃过了。”
游勇则没作声。
“拿着，”游鹿鸣硬塞给他那一半，游勇就没再客气，放在嘴里嚼起来。
前段时间，游志高去县里弄了半袋麦麸子。
这一阵家里的主食，就是麦麸子兑棒子面做的饽饽。
游勇嫌拉嗓子，只能硬噎。
今天周末，游鹿鸣要回来。
鹿玉霜特地不掺麦麸子，将家里仅有的几斤棒子面拿出来，做了一锅黄澄澄的纯玉米面饽饽。
对于游勇来说，这纯玉米面饽饽才真正香甜。
家里没粮了，马上面临断顿危情。
每年一过春节，杏花峪社员的家里，苞米仓子上是空的，家里米柜也是空的。
家家都开始抖搂米袋子过日子。
杏花峪位于深山之中，土地资源少，六山一水三分田。
生产队开了一些梯田，地亩数虽然有所增加，但梯田维护成本较高。
夏季山洪暴发，三百亩梯田至少一半被毁。
不但粮食增收无望，还破坏了生态。
集体的地块打下粮食，每年除了交公粮之外，剩下分到社员手里只有每人二百斤水棒子。
所以每家吃饭都得看着米袋子开饭，春节后都是能凑合一顿是一顿。
捱到西月份，就开始牙齿打战，家有土豆白菜萝卜那都算是富裕户。
游家人口虽不算多，但三个孩子都在长身体阶段，没有粮食就日子难捱。
眼下这点玉米面吃完，往后至少两个月，就得靠山上挖野菜度日了。
游鹿鸣己经十八岁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
鹿玉霜己经看到儿子身体瘦弱，一定是跟饥饿和营养不良有关，心疼但也没办法。
老是这样下去，吃上顿愁下顿不是个办法。
这些天，游志高就一首在琢磨着要开荒种地。
他想着等儿子回来，带他一起上山去。
游志高原本是个书生，日本人被打跑的第二年，在奉天读高小。
游鹿鸣的爷爷知道儿子能念书，就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，盼着儿子念成个对国家有用的人。
没想到，解放东北那会，游志高自做主张去当兵。
本来去当兵为图大志，结果当兵头一天就上了战场。
那场战役很惨烈，昏天暗地里队伍被打散。
因为头一天入伍，手里还没有枪，给枝枪也不会放。
找队伍又找不见，枪林弹雨寸步难行。
另一个战友拉着他趁黑夜跑出包围圈。
这事游志高连自己爹都没告诉，就说时局动荡，书念不成了。
在奉天读书那会，游志高就显露出敏锐的商业头脑。
每次从家里去学校，都要带上一些特产，然后在火车站附近的市场蹲着卖完再回学校。
山里的东西，人参，五味子，天麻，狍子肉，獾子油都是稀罕物。
那年他一个穷学生，倒腾药材还真赚到不少钱。
他一个年青人，赚到钱没有胡吃海喝胡乱花，而是一五一十交给家里。
他爹觉得该给儿子积累些田产，就盖了新房子，又买下几垧石头地。
还买了几头牛，两头驴，家里日子由此更滋润。
当兵未酬报国之志，但游志高的读书情结未了。
作为一个农民，家里藏书是很罕见的。
但游志高确是个例，他认为书是可以传承的后来，家里的几垧薄地归了公，繁殖后的十多头牛也给入了社，家里只剩下一头驴留着拉磨。
当年有人提议把那头驴也没收，身为贫协主任的葛明礼说句公道话：“你们谁家吃整苞米豆不上磨拉，自家留头驴子你们也惦记？”
幸亏葛明礼说句公道话，才保住了一头能拉磨的驴子。
就为这个，游鹿鸣差点认了葛明礼干爹。
两家关系越走越近乎。
此后若干年，游志高被岁月侵染，逐渐由一个书生意气的小伙子，变成一个沧桑满怀的糙汉子。
原本不抽烟，不喝酒，后来也旱烟袋不离手。
晚上，通常鹿玉霜会弄点小菜下酒。
以前喝苞米酒，后来粮食金贵，就喝地瓜酒。
其实苞米酒地瓜酒都有粬子味，都有些上头。
所以赶上游鹿鸣在家，喝点小酒的游志高，会跟儿子讲南朝北国，讲朝代兴替。
游鹿鸣很佩服爹，甚至都很难将一个满腹经纶的人，与眼前这个比农民还农民的糙汉形象重叠在一起。
游志高跟儿子讲历史，讲读书，讲精忠报国。
晚上睡着了，梦里却叨咕着粮食，粮食。
无论如何，游鹿鸣喜欢读书的基因，完全受父亲游志高的真传。
“好好读书吧，总会有用的。”
父亲总是这样对游鹿鸣说。
可是眼下，在食不果腹的情况下，游志高就整天想着让儿子回来帮他开荒。
毕竟民以食为天。
游鹿鸣也不敢说在学校和人打仗的事，吃完饽饽，跟游春游勇逗了一会，就去睡觉了。
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，想着把马奋滔打成豁嘴，那家伙会不会找上门来。
别的不怕，他怕连累家里，惊动父母。
自己长到十八岁己是成年人，到了该替父母分担生活重担的年纪。
要是给他们增加麻烦，是游鹿鸣万万不想看到的结果。
第二天他告诉游志高，不想去上学了。
游志高没作声，反正要他下来干活，不上就不上吧。
所以也就没问为什么。
可是，让游鹿鸣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。
马奋滔没来，倒是叶芝萍找上门来。
